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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言正名轩小札(8)暂借彭城

(1)故山故人

(2)一朝春谢

(3)前尘忆梦

(4)问道桑海

(5)闲画客栈

(6)琴师羽客

(7)山雨欲来

#颜良

#羁绊属于儒家三花,“我”只是故事的旁观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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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8)暂借彭城


四月,雨乍晴,芳菲尽。

 

三先生与陈平集合北路曹参、南路薛欧,以萧何为栎阳后方补给,彭越为梁地侧翼掩护,联合诸侯兵东进彭城。彭城守兵无几,皆弃城而逃。彼时楚军北上攻齐不利,背后又失都城,陷入腹背受敌之境。

 

而我方两旬之内疾行千里,早已饥困交加,疲累不堪。掉队士卒众多,抵达彭城者不过十中存一。

 

之所以能轻取彭城,多半是攻其不意,乘虚而入故。沿途种种仓促混乱,焦灼委顿,上下龃龉之怨,同袍生离之苦,非亲历者不能言说。后外界传言五十六万汉军兵临城下,约是陈平等散布出去的夸张消息,能唬一唬楚军也不算坏事。

 

说来这陈参乘也是位奇人。

 

其人样貌俊美,行止昂扬,一件普通的暗青色深衣也能被他穿得皎皎然如中天月朗,翩翩然似玉树飞鸿。明明毫无武学功底,却能在缺水少粮、人困马乏的环境里始终保持神采奕奕的状态,仿佛这一路劳顿根本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。这两点使他在脚步虚浮的方阵队伍中,显得格外扎眼。

 

有一回夜间急行军,我紧紧跟在三先生身边。陈平忽然从后方中军加速冒出来,丢给三先生一条薄羊毛毯。

 

三先生反手把毛毯甩到我怀里,低声呵责陈平:“你擅离职守,跑这来做什么?”

 

“子房误会了,我是经过允许才来的。”

 

陈平摆出一副伤心的表情摊摊手,视线向我一转,“咦,这位小兄弟是谁?”

 

我硬着头皮答:“我叫阿清。久仰陈先生大名。”

 

三先生道:“阿清是我故人之子。”

 

我的装束与一般年轻侍从没什么区别,声音也不似一般女孩儿宛转悦耳。加上军中无女子,所以陈平压根儿没怀疑我的性别。他自如地插到我身边来,同我并辔而行,一路上不停询问:“你姓什么?多大了?读过什么书?学武吗?有什么爱好?解棋谱吗?”

 

陈平的嗓音间杂着马蹄声,混着浓重夜雾与黯淡星光,在我脑袋里翻来搅去。我一一如实相告,并且试图反过来向他提问,以堵住他的更多问题。直到三先生终于听不下去,强行关上了陈平的话匣子,并且把他打发回中军。

 

后来的路程里,陈平每次见到我,都会拍拍我的肩膀,寒暄两句。某日我擦拭着丁掌柜赠送的短剑,陈平凑过来看了片刻,曲起食指敲敲剑身,饶有兴致地赞道:“好剑。你跟着子房学过剑法么?”

 

我如实相告:“偶尔指点一些。三先生的逸尘剑法从未授予他人。”

 

陈平好像很遗憾地微微叹了口气。他说:“你跟在子房身边,要勤加修炼,莫让他失望了。”

 

至今我仍未完全明白,他究竟是因为发现三先生身边的我胸无大志而意难平,还是因不通剑术、失去了一项与三先生沟通的话题而郁郁。说来也怪,他能在一众将军谋士间谈笑风生周转自如,到了与三先生单独相对的时候,反而常常……吃瘪。

 

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逐渐倾向后一种可能。

 

我们自云龙山方向进入彭城。云龙山位于彭城北部,山出云气,昂首向东北,曳尾至西南,蜿蜒如龙。山麓筑季子挂剑台,一方青翠石碑傲然立于崖际,与山脚楚宫遥遥相望。

 

相传,延陵季子出使徐国,与徐国国君一见如故。季子知徐君爱剑,便决意等自己完成出使列国的任务后,将随身佩带的名剑赠予徐君。然季子历经辛苦返回时,徐君已不在人世,空余爬上苍苔的墓碑;季子哀恸无比,将佩剑悬在徐君墓前大树之上,再拜而去。后人遂立此挂剑台,以彰季子诚恳信义。

 

楚宫门阙高耸,重檐迭楼。汉军进驻,并未多加侵扰,故各种精妙建筑得以维持原状。从集会议事的大政侧殿向外望去,徐君墓碑遥祭朝晖夕阴,居高临下地见证着时序推移与风烟变化。

 

彭城环山抱湖,四方通衢,毕竟是座富庶安宁的城池,宜室宜居。加之众将士日日置酒,宴饮欢歌,我在此不必费神易容改扮,自称军师帐下女侍,也不会引起怀疑。直到某日陈平也多饮了两杯,又多看了我两眼,“咦”了一声,随即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就是阿清这件事。

 

“你装得不像,”陈平借着酒意嘲笑我,“哪个侍从和你一样清闲?”

 

大政侧殿为三先生阅览文书处,来往侯王倒也不多。三先生处理公务时,我确实无所事事,坐在窗边檐下望天。常有雪白的鸟儿振翅绕梁,尾羽晕开一抹黛蓝。它们从没带来过新的消息。

 

三先生每次都会从衣裳内缘撕下小片绢帛,字斟句酌写上些什么,再唤那鸟儿带走。小白鸟乘云向东面海的方向飞去,一去不归。

 

自从发现我是个女子之后,陈平对我宽和了不少,有时甚至会同我开玩笑。有次他问:“我和子房比,孰美?”

 

我头也没抬地答:“三先生美。”

 

他好像压根儿未因我的直言不讳而恼,反而挑眉一笑,又问:“我与你二先生比,孰美?”

 

我放下手里摆弄了半天的萱草花:“陈先生真的要听答案?”

 

陈平说:“不听。”

 

我的答案必然不如陈平所愿,他既知道了,那么不听也好。此时我实在不好意思揶揄他,顿了片刻才说:“陈先生是三秋桂子,馥润金石,何必偏要与那猗猗绿竹竞高下呢?”

 

陈平作势在我头顶一拍,却没说什么,径直进了大政侧殿。我在廊下徘徊,见到夏侯太仆、卢长安等人亦先后入殿,约是商议战略。我去远处的荷池看了会儿白鹭戏鱼,再折回来,却听到三先生的嗓音陡然升高:

 

“临武侯据守鲁地,兵力仅有十万不足,又相当分散;一部分攻邹鲁、瑕丘,一部分攻薛城,防守相对松懈……临武侯的队伍,是我彭城与齐地楚军之间的唯一屏障……”

 

印象里,我几乎从未听过三先生如此急切的语气。之后是陈平洪亮的声音:“如若对方集中力量,击破这长线上的任意一个薄弱点,即可直达……”

 

之后又有各种赞同或质疑之声。我驻足倾听一阵,才大概明白,三先生他们忧于胜利表象下潜藏的隐疾——然伴君伴虎,只能先说服列侯,再发动群体力量,多加谏言。暂放下刀剑之后,要由安逸入忧患,一向是不容易实现的事情。

 

天色渐暗,长帆收归,不闻号角悲声。陈平先送了卢长安离开,回头发现我仍在原处,招招手唤我到一边,低声道:“你得劝劝你三先生。”

 

我犹疑:“如何劝?”

 

陈平想了半天,最后说:“你就让他好好休息。”

 

这算什么劝说……我以微微皱眉极力掩饰自己翻白眼的冲动。就这么转瞬的功夫,他就脚底抹油似的不见了。我估摸着殿内大约只剩下三先生,贴着墙根朝里探探脑袋。

 

“阿清来啦?麻烦你替我烧壶水。”

 

三先生语调十分平常,丝毫不见方才唇枪舌剑凌厉争辩的影子。我乐得找件事情做,麻溜地去煮茶。待壶内那平静的水面上漾起小气泡,三先生伸出一根食指敲敲桌子。

 

“你有没有觉得,陈参乘这人有个特点?”

 

我说:“嗓门大?”

 

三先生说:“多事。”

 

我顿时语塞,把准备好的劝说语句悉数咽了回去。三先生反倒问:“你担心什么?”

 

我想了想:“万一方才议事时,陈先生所言成真呢?”

 

三先生一本正经道:“有我在,我保证我们两个都保得住脑袋。你不信?一会儿用过晚饭,让我看看你如今的剑法如何了?”

 

“不是信不过三先生,”我说,“这座城,这些士卒百姓,他们怎么办?”

 

“在这个时代,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,”三先生的视线飘向屋外落日余晖,“我已经足够幸运,却依然想要更幸运一点。”

 

次日,上授意临武侯樊哙继续攻邹鲁与薛;令樊哙另分出两万兵力,驻守彭城北部枣庄、曲阜、滋阳一线。陈平等人竭力数谏,欲集合彭城南北十万纵队北上防守。无果。

 

十五那天的夜里,月色明朗,长桥曲水澄如银镜。宫中有欢宴,丝竹悠扬,余韵不歇。我趴在廊边引水戏金鱼,飞檐下悬着鹅黄的宫灯,水中有团暖融融的影子。

 

三先生忽然走过来说:“阿清,你想不想再去一趟齐鲁?”

 

我被三先生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手底下一片水莲叶闻声散碎,金鱼也逃得不知所踪。光影一暗,有个身形飘飘然晃到三先生身后,手里轻巧巧地擎着半根蜡烛。

 

我瞧瞧三先生,又瞧瞧神出鬼没的白凤:“去齐鲁为何事?”

 

白凤抱着手臂,假装在空气中嗅了嗅:“咦,小公子没去饮酒?”

 

……张家小公子?原来白凤私底下是这么称呼三先生的,我极力忍住笑意。三先生从袖里抽出一封地图,顺手卷起来一敲白凤脑门:“我看你像喝了假酒。”

 

白凤居然没答话。我接过地图大略一观,上面详细标注了齐鲁各级县镇详尽方位,又用朱笔勾出一条精细路线,自彭城指向东北方向的桑海。旁边似还有另一条虚线,自桑海发源,直接斜向西面荥阳。细看那路线周围的区域,标注有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节点。

 

“你去齐鲁,会一会你二先生。”

 

三先生在图上略一比划,“沿着实线去,走虚线回。若是到了小圣贤庄还未遇到他,也沿虚线返回荥阳。那时与如今形势必不同,你沿汶水、济水直接向西,靠近北方建成侯彭越的队伍;不要走南边邹鲁、彭城方向,避免与楚军相会。”

 

“万一遇到麻烦,就用羽符呼唤白凤,并且尽量拖延时间。白凤会帮你。”

 

我合上图纸:“三先生是觉得彭城必乱,打发我离开么?”

 

“不然,”三先生道,“你此番北上,必然要渡过沂水。沂水上游直到临淄、北海一带,为楚军与齐田氏抗衡的战场。旧时齐田氏与儒家相互扶持,然乱世中你难以自证身份,危险依然如影随形。不到必要时,我不会令你赴险,但此事必须由你去做——因为我不能走,而现下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师兄。”

 

我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的玉佩。与二先生分别已经太久,青城山上的历历往事恍如隔世。从修武到彭城的这些日子里,我几乎没再做梦。难眠的夜里望月遐思,玉佩平静而冰凉。

 

我鼻子一酸:“三先生你……千万不要有事。”

 

白凤不知什么时候溜到身边,碰碰我肩膀:“你三先生是剑客里最好的谋士,谋士里最好的剑客,什么场面没见过?与其担心他,你还不如担心你自己。”

 

我总觉得白凤这话哪里有点不对,又说不出哪里不对。眼见三先生颜色不改地卷起了衣袖,我立即捧起地图,识趣地跑走了。

 

次日清晨,我独自离开楚宫。云龙山间雾气飞绕,苍茫流转,仿佛真有腾龙隐现。

 

后来我行至琅琊莒县,彼处四面环山,苍郁山脊岿然浑成,如虬龙衔尾,寓动于静。四方青天携和风循环往来润泽绿地,汩汩山泉浸过雷火烧焦的草木。那日恰好飘起小雨,浮云在西方的天空里晕开大片月白与靛蓝,有海的东边半面天依旧残余着浅金的日色。

 

天地孕水火,分阴阳。风雷鼓动,山泽养物。光暗周旋,循环往复。

 

一道天然的奇门八卦阵法。

 

我屏住呼吸,将地图掖进袖里,向正东方的青峰岭行去。有金色羽毛的雀鸟自瀑下跃出,我举目追寻它啼鸣的方向,一盏暗黄的提灯飘摇在天边。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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喝了假酒的白凤被我们的子房揍得很惨。“顺便补上小时候欠的”,子房说。



很遗憾今年没能完结这篇。那么,2019见: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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